程美信:和上帝掰手的人

 

   程美信:和上帝掰手的人(图1)

程美信

程美信,批评家,瑞典国籍,皖南绩溪人,毕业于南开大学,曾旅居欧洲多年,曾任教于大连理工大学建筑与艺术学院,兼大连美术馆艺术总监,TOM博客艺术总监,艺术独立论坛理事。被称为“中国独立艺术批评第一人”。 

代表作品:道德荒芜的中国都市、道德荒芜的中国都市、中国大学园众生相、“徽学热”的真相等。
 

当今时代处于一个相对平庸而又充满创造性破坏力的历史阶段,世界如此,中国亦然。中国以牺牲历史文化积累、自然生态、社会道德为代价,片面追求经济发展,从而生成了一个疯狂而扭曲的浮躁时代。在这种严酷的大环境里,人的尊严、才情、个性均不可能得到充分认识和尊重,不论他是农民还是教授,也不论他是医生还是艺术家。当然,在现实的世界里,无论大环境多么糟糕透顶,总有人会优异突出,有些天才甚至在同时代人看来是微不足道的小角色或者是思维异常的疯子。

韩啸是位优秀的整形医生,同时又是整形机构的成功经营者。在临床手术和医院经营上要取得双向成功,这对于任何一名从医者都是一项艰巨的挑战,这一方面需要在专业上付出超常的努力,另一方面,在中国经营私营医院的艰难程度是超出常人想象的,需要付出大量心血。韩啸接受过传统艺术的熏陶,在偶然的机缘作用下,他开始跨入当代艺术的前沿门槛,把他从事的整形手术置于行为艺术的公共视域。由于经济实力强大,他的艺术活动总能请到主流批评家和重要媒体前来捧场,因此韩啸的成名和被关注给人一种横空出世的突发感觉,这也正是他招来质疑之声的主要原因。有人批评他借用艺术名义进行商业炒作,也有人指责他的艺术活动不具备很好的语言转换形式。

事实上,利用财力推广艺术是所有画廊机构的普遍做法,侧重传播效果也是后现代艺术的共性特点。不过,韩啸的行为作品的确存在两不靠的尴尬境地:首先,行为艺术在中国缺乏合法性,他的艺术作品显然不会被体制内的艺术话语系统接纳认可;其次,他的行为作品没有呈现中国当代艺术所惯有的强烈反叛姿态,这意味着他同样得不到当代派同行的普遍认同。简单地说,韩啸的行为作品往往是手术现场的原样呈现,缺乏艺术创作固有的语言形式。但是,需要指出的是,后现代艺术恰恰把一切日常的、现成的、社会的材料转换为艺术创作的手段,特别是行为艺术,它的语义的有效性全然依赖外部的语境关系,而非作为孤立主体的作品自身。因此,试图通过树立传统艺术的审美标准或者现代艺术的价值判断作为衡量尺度,显然不会关照到行为艺术的价值意义,甚至会出现完全无聊的道德结论,诸如“哗众取宠”和“噱头炒作”。

在现代性不够充分的中国社会,前沿艺术的核心向面仍旧局限于文化自由、社会平等、制度民主等有关现代化的议题,这会造成主观上屏蔽现代性初始阶段之外的文化矛盾问题的局面。迄今为止,中国文化尚未摆脱二元对立的前现代状态,新与旧、左与右、东与西的胶着角力已经变成一种社会文化内耗,以至于抹杀了文化多元的未来向面。现代性是一个永远无法完成的进行态工程,在艺术前沿领域永远存在着未知高地,需要从不同路径和全新方式挺进探索。基于这一点,有必要承认韩啸的整形行为作品的可能意义,因为它不仅关系到人类身体构造的转变,而且是社会结构、伦理秩序、价值观念巨变的全新开始。当人类身体的生物器官组织的构成不再受制于自然与上帝,转而成为人工调制的感性材料、市场交换的买卖商品、社会博弈的价值筹码、艺术创作的媒介载体时,它的深层面影响则预示着一个未来学上的理论黑洞,某种程度上而言,它再次吹响了追问“我是谁?我从哪儿来?我要到哪儿去?”这类终极问题的号角。

如果排除未来学和社会学的理论视角,自然会认为韩啸的行为艺术不过是整形手术的现场还原,但实际上,福科的解构哲学、博伊斯的社会雕塑、哈根斯的尸体美容术,不同程度上已经为我们认识韩啸整形行为艺术的价值与意义提供了理论与实践的参照依据。曾经为韩啸行为作品进行理论阐释的批评家,他们的观点普遍呈现出一种与现有理论和解释方法无法自洽的“尴尬”,这其中的根源在于传统理论方法尚不足以证明整形行为艺术的实质意义。在一个前现代社会里,文化艺术创作的着眼点往往过度集中在关于社会进步的现代化进程的议题之上,忽视了现代性本身的文化矛盾,特别是来势汹汹的消费主义、资本主义、大众主义,这些文化矛盾其实正成为后现代文化的前沿问题。

一、整形行为艺术及其知识谱系

在知识隔阂和习惯成见的背后是权力的遮蔽堡垒,每个时代的革命者往往致力于“解蔽”事业,让一切应当合法的事物得以还原合法,甚至使一些不合法的事物逐渐合法化,从而打破传统观念蔽障,展拓社会经验适应力以及防范历史呆滞萎缩。日常中的很多禁忌是思维观念的蔽障结果,它是权力有意识的作弊设置,目的在于制造权威的知识堡垒。正如生活中的“秘方”现象,它可能是一项真实的发明发现,但持有者为了利益的最大化而为其罩上保护屏障,另一种情况是,所谓秘方从始至终都是一个精心设定的骗局,通过形形色色的仪式屏障和特定程序,使其神秘程度达到登峰造极的境地,从而形成控制人心的权威作用。社会文化权力的不对称来自知识障碍和阶层隔阂,这一现象普遍存在于宗教、政治、经济、教育等诸多领域。
 

 

 “手术:韩啸行为艺术展”通过透明玻璃对手术现场进行开放直播,让人们观看整形过程如同围观铁匠铸钢成剑的全过程。手术直播在医学院的临床教学和电视台的科教节目中早已大量被使用,但身体的秘密、手术的恐惧、整形的神奇,对普通人来说仍然存在。韩啸直播整形手术,曝光的不再是手术本身,而是手术之外的经验成见、社会禁忌和恐惧心理。除此之外,韩啸的行为作品以一种喜剧方式呈现了一个现代后的未知世界,完全摈弃了传统艺术人文主义的崇高范式,甚至对一切现实生活及其非常现象持有狂欢的娱乐态度。现实世界,人们会不自觉地对一个本来正常不过的事物表示大惊小怪,转而进行莫名其妙的道德排斥,这便是知识蔽障形成的习惯偏见。正如每位成人都有性交行为,但性交行为一直是文明社会的私密活动,在通往性交的过程中需要付诸繁杂仪式,最终这成了造成性交不通畅的根源。

行为艺术的合法化离不开知识谱系的开放确立。行为艺术不同于传统意义上的表演艺术,它的艺术价值取决于作品外部关系生成的应向意义,即现场、观众、社会是作品主体材料。不同的行为艺术作品有着不同的表现形式和主体倾向,韩啸的行为作品显然融入了自己的职业经验和生活思考。大量的临床实践,使他不得不面对整形手术背后的深层问题,整形手术有其特殊性,每起手术都存在一定内部与外部的风险,但却充斥着美好愿景、幸福欲望、博弈赌兴的诱惑刺激。人最大的筹码是自己的身体,“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这句民间俗语也概括了这一生存哲理。身体整形手术隐含着社会博弈的巨大秘密,它从最初的自然性欲驱动转化为了资本与技术的复合游戏。与此同时,它必然潜藏着和预示着后工业时代的文明危机和历史走向。当人们自主地对自己的身体进行手术加工,从而消解了自然法则赋予人类外貌的观感差异之后,事实上就意味着实施整形手术是在跟上帝扳手腕的过程,与上帝对抗,这显然是传统道德与宗教观念难以接受的亵渎行为。自然崇拜是确定人类社会秩序的原始基础,不论是中国宗法观念还是西方基督教习俗,认命自然、上帝、父母给予的身体原形的神圣不可侵犯是一条基本的伦理规则。工业革命的前夜,大胆妄为的人开始亟不可待地宣称上帝和神不存在的真理事实,到后来干脆直接宣布上帝死亡。摆脱禁忌的思想解放,如同伊甸园里的禁果被亚当和伊娃偷吃,他们获得男欢女爱的肉体快乐的同时也意味着贪婪堕落的开始。宗教神话始终围绕禁忌展开叙事,它的出发点千篇一律都是关于狂欢堕落的惩罚以及信仰神启的永恒救赎,预示着追求生理快感和欲望满足潜藏着巨大的社会危机,甚至会带来毁灭性的灾难后果。

韩啸从事的身体整形工作和整形行为艺术,毫无疑问都是触犯传统宗教禁忌和世俗观念的。对此可能引起的非议与质疑,他持有一种未来主义的乐观哲学,对死亡和毁灭的最终结果采取一种搁置态度,侧重展现生命存在过程的真实体验。艺术的本质服从生命的自由意志,一位真正的艺术家,必定是一切权威和禁忌的破坏者,他们天生就是与神为敌的魔鬼战士,即便在中世纪这样宗教主宰一切的社会氛围里,涌现出的诸如但丁、卜茄丘、达芬奇、米开朗琪罗、拉斐尔等艺术大师,无不从事着“以神反神”的魔鬼事业。从文艺复兴到工业文明的兴盛,整个历史进程进行的是一项亵渎神灵、还原人性、张扬自我的伟大事业。人类文明的终极任务就是对自己进行动刀改造的技艺事业,生命肉体是自我材料化的绝对意志。不论是科学还是宗教、艺术还是哲学,它们最终要完成的不是自然或神域的事业,恰恰是人类自己的身体问题。

观念的突破在于满足行为的合法化,正如笛卡尔提出的“我思故我存”生命哲学。哲学要确立的是人的存在以及赋予人类行为的合法权利,艺术则是充实存在过程的生命体验,这种生命体验自然包括生理快感与社会存在的价值意义。整形这门“作弊技艺”就打破了自然上帝绝对支配人类身体形态的主宰权,在自然与上帝的威权面前,人类哪怕是有限的僭越也是一种突破性的胜利。人类的生存经验足以使人认识到自身命运的悲剧结局,如何酿造一种狂欢的日常氛围和为幸福人生不懈努力,它是存在过程的全部意义。如果一味强调对自然的臣服、对上帝的虔诚、对命运的顺从,生命乃至整个人类历史就会变得无为而且苍白。因此,我们也就不难想象“上帝欠你的,韩啸还给你”这句石破天惊的口号所具有的挑战精神!在非治疗的整形活动中有着一种不可预知的奇异景象,作为一种追求身体完美的变身技艺,它将把人引向怎样一个境地?毕竟整形技术和生命科学是一门极为初级的现代手段,它变成一种家常便饭的普遍技术显然只是个时间问题,其结果将意味着身体美学与快感体验的全面质变,将对人类的社会秩序、价值系统和审美经验构成巨大冲击。哲学的追问和艺术的实验是一种时间魔术,可以把未来将会出现的各种可能景象在理论建构中呈现出来,甚至使其被赋予有形的虚体镜像和价值判断。

二、狂欢主义的未来艺术

在一个资本主义、大众主义、消费主义急剧膨胀的时代,传统的精英文化艺术丧失了主导地位,任何高高在上的文化艺术形态都会击中大众阶级的脆弱神经,同时精英主义违反了启蒙主义平等和民主的价值立场,这也是历代自由主义文化精英给自己设下的紧箍咒。现代政治的民主意志必然带来一个极端庸俗的社会,大众文化霸权自然会使文化精英沦为高级艺伎。当代中国,现代文明尚未全面落实,民主、平等、公正和自由等价值观念得以生存的土壤仍显得极度贫瘠,但文化上的庸俗主义、消费主义、多元主义却极端泛滥,社会的一切道义和真理全建立在眼前利益之上。在一个半奴隶化的国度里,如果不再有贵族的精神士气,整个社会将必然陷入彻底庸俗的猪圈状态:没有文化权威,没有道德偶像,没有正义尊严,只有土匪化的权力和奴性化的愚民。这样的时代环境和社会状态,只有用喜剧手段欢迎一切之一切的降临,即便是血腥的悲剧也要使它变成热烈的狂欢。这样的喜剧手段不仅是艺术的语言形式,更是一种哲学的观念手段,最终效果可能有别于以往文化精英的“救世主”方式,因为在当下中国的社会环境里,任何高居临下的批判、真心实意的警告、入木三分的讽刺都会触犯大众市侩阶级的脆弱神经。面对如此强大的后工业时代的市侩社会,任何对抗和批判不仅徒劳无功,反而会招来莫名其妙的社会怨恨。因此,真正的艺术家和哲学家需要转变应对方式,用后现代的未来主义态度,热烈欢迎一切社会事务,努力制造一种狂欢生活氛围。

整形行为艺术的切面似乎正好表达了一种未来主义的哲学态度,它完全超越了当下中国的前现代社会文化语境,而是对人类整体的未来态势进行实验探测。更关键的是,它以一种近似于狂欢的艺术形式在实验未来的历史走向,显然具有鲜明的推动力作用。整形手术的日常化和消费化,意味着人类在自身肉体材料化道路上迈进了一大步,唯有身体的彻底解放才是生命实现自由的最高境地。生命的最高自由意志是彻底操控自己的命运,包括死亡。对身体进行手术整形是完美主义的强迫表现,它的驱动力被动的一方面来自社会竞争,即通过生理资本的自我优化来实现自身价值的最大化。整形产业是顺应这一社会需求的服务产业。进而言之,后现代文明是一个高度材料化的时代,人身肉体自然成为人类可资运用的第一原形材料,可以自由加工整合为意志材料。

在中产阶级、资本主义、消费主义全面胜利的时代,批判哲学、颠覆精神、对抗意义将被视为是不合时宜的社会精神负能量。这便是大众时代精英文化衰老的根源,民主意味着制度与价值的庸俗倾向,就如生物克隆和转基因技术的发展遭遇到民众观念以及各种传统文化势力抵制而深陷人为制度的限制。艺术前沿领域一直受到主流社会的排斥、抵制,即使是曾经以前卫为标杆的威尼斯国际艺术双年展,也逐渐沦为中产阶级休闲观光的文娱活动,展出的是千篇一律的美术馆艺术,在作品中呈现出现成、空洞、无聊的庸俗局面,内容大致是一些提倡环保、和平、平等、人性之类的老生常谈,连行为艺术都被拒之门外……每到威尼斯双年展,来自世界各地的行为艺术家在双年展期间蠢蠢欲动,试图一显身手,结果往往遭遇如非法摊贩般被驱赶的厄运。

这一切证明当代世界艺术已陷入极端媚俗的历史困境,这是中产大众和民主制度胜利带来的文化负面结果,同时引发艺术自身的演化蜕变,反媚俗的媚俗艺术,反大众的大众艺术,反消费的消费艺术,反资本的资本艺术顺势冒出,安迪·沃霍、杰夫·昆斯、达明安·赫斯特之类时代的艺术宠儿,他们无不把自己的艺术渗入中产阶级大众和资本主义制度的血液里,让恶俗与无聊变成一种狂欢镜像。艺术的创造力在于不断颠覆既定历史,避免文明陷入呆滞的萎缩状态,而不是建构恒定不变的世界秩序。行为艺术在消费主义时代必须承担文化的解构作用,通过消费行为消解消费行为的惯性体系,通过观念手段打破自然生成秩序。艺术的终极意图就是挑战一切不可挑战的对象,而不在于评判或呈现构成事实的是非结果。

三、整形行为艺术的哲学向度

“上帝欠你的,韩啸还给你”展露出一种迎合性的世俗主义姿态,也是未来时代应有的艺术形态。世俗主义奉行及时行乐的人生原则,追求狂欢的感官满足,甚至是毒品带来的极端快乐。当上帝被人宣布死亡之后,人类世界不再有终极向往的精神维度,取而代之的是对现世享乐的渴求,延长寿命和占有物质让身体感官处于满足的幸福状态,财富数额和消费能力构成现世的幸福存在感。现代整形术的发展,本质上是性资源争夺战的全面升级,追求生理感官的兴奋刺激是后资本主义时代的支柱产业。整形技术的高度发达,标志着感官满足和消费体验可以刺激人感受到吗啡的积极反应,身体美,尤其女性的美貌是一种优质化的精神商品。财富就是社会权力,可以购买优质性商品和改观性用品的品相。

“我的身体我做主”是当代流行的世俗口号,打破自然法则和传统道德将是自我意志的最大满足,利用肉身进行商品转化是资本主义文明和市场经济的自由表现。随着民主自由、和平稳定、科学技术、市场经济的不可逆进程,生理感官刺激与心理消费体验将成为人类的幸福依据和存在基础。整形事业是一门身体改造艺术,也是一项能左右未来历史转向的新动力,它满足了人性的积极欲望,丰富了社会竞争的赌兴刺激,必然成为后资本时代的核心生产力。对身体的美化改造是利用自然规律创造一种历史奇迹。整形手术效果的不确定性又是一个矛盾的存在,唯有以一种积极欢快的观念态度迎接这一切的到来,并竭力营造一种狂欢的盛况,这也是未来艺术仅有的功能作用和存在价值。为死亡欢奏、为生活预言、为悲剧造美本是艺术的最初目的,也是它的终极意义。

韩啸用行为化的艺术观念促发一种可能全新的存在体验,通过现场呈现消除人们对整形的风险恐惧和认知隔阂,并使之成为一种休闲化的日常喜剧,对韩啸来说,做一次整形手术要比樵夫上山打一担柴更为轻松简单。因此,他让受术者在手术现场自己把假体塞进肢体,并且嘴里唱着“甜蜜蜜”。此外,他还通过现身说法给自己做整形手术,营造一种整形日常化的喜剧效果。一个未来主义者,他首先是自我材料化的魔鬼大匠。改变身体的缺陷,消除痛苦的体验和恐惧的心理,创造愉悦的生命体验,即便面对死亡和毁灭也要坚持积极的狂欢态度,这就是一种未来主义的极乐艺术,用营造狂欢体验取代上帝死亡之后留下的存在虚无。

关于整形手术效果不确定性的矛盾存在:诸如整形美的极限边界是什么?这是一个技术自身无法回答的未知问题。随着生物基因技术和身体美工技艺的日趋发达,在整形的临床风险和经济成本越来越低的历史盛况下,世界或许会出现身体美的乌托邦时代。按照大众主义的自由价值和民主精神,“人人是美女帅哥”应当有着无限诱惑的政治前景。假如整形还是市场化的购买行为,它的赌兴博力必然更为强大,当然人外表美丑并不构成社会博弈与身心快感的存在实质。现阶段的整形现象还是一种商品化形态,除了艺术化的行为叙事赋予了它一种不确定性的哲学假设以外,它仍旧还无法对现实世界的社会结构、价值体系形成多少实际冲击。这恰恰也是韩啸的艺术努力有着实验意义的价值所在,至少他的日常工作和艺术手段向自然上帝发出挑战的姿态,以常人不可觉察也不可理喻的疯狂方式抢夺上帝手中的骰子。

 

 四、韩啸整形行为艺术一瞥

2012年5月12日,在济南韩氏医院举办了“手术:韩啸行为艺术展”,活动海报见证了韩啸跨入行为艺术这一新领域的特殊起点,海报画面使用了一个变性人术前与术后的双面图像,它是韩啸在2007年做过的一起变性手术的图像资料。不论是变性还是整形,它们显然都是全新的当代生活经验,这不仅涉及到社会法律、风俗习惯、性趣倾向、伦理道德和审美文化,更重要的是,它还关系到人类的未来命运。伴随着科技的发展和思想的变革,人类社会最终将成为怎样?对这些问题的回答,对于艺术家和文化学者肯定有着挡不住的思考诱惑力,尤其,像变性手术和商业整形这些技术手段,它们所带来的生理体验与伦理秩序的革命突变,将成为后文明时代最吊诡的文化现象。

2012年8月9日,在北京举行了“整形:韩啸行为艺术展”,活动延续了现场直播的开放模式,还邀请了受术者的男友亲临现场,这位男士被邀请参与丰胸术前的整体设计和帮助女友选择刀口位置,从始至终,整个活动保持了非常愉悦的休闲氛围,手术医生与受术者之间甚至保持了一种有说有笑的喜剧效果。这次艺术活动邀请了一些主流批评家,他们的在场与随后撰写的阐释文本使韩啸的艺术活动从一开始就备受怀疑争议,有批评者认为,韩啸是把外科手术进行“最无底线的炒作”。可以说,韩啸一开始就将自己陷入艺术批评圈的舆情漩涡,舆论对韩啸的影响在日后一步步发酵起效。

2012年8月25日,在北京今日美术馆举行了“今日不做整形—韩啸行为艺术展”。本次展览除了展出大量有关整形手术的图片影像临床资料之外,还有一些临床手术的现成品,包括整形手术过程中取出的骨骼等。这种直观的临床手术与现成物品的原形,以及几乎没有任何转换加工的呈现形式,似乎完全再现了日常的本来语言。实际上,展出作品主要记录并且还原了整形手术背后的社会深层现象,绝不是为了展现手术本身的技术水平和最终结果的美观程度,也不是简单关注艺术呈现的形式语言和材质手段,而是深入探究整形现象及其相关的社会文明现象。整形手术,不过是人类生命在寻求通畅过程的行为方式和理由入口,透过整形将看到未来世界的文明整体和最终出路的可能性。这些不光是韩啸的突发奇想,而且是很多艺术家、哲学家、科学家和人文学者极为好奇的“命题”——我们将走向历史的何处?我们将呈现怎样的面貌?艺术家总是按照想象的极端面去预设未来的可能性,而科学家则力求验证一个完全可能的真实世界。韩啸的跨界整形行为艺术具有的微妙性就在于:他既是医生又是艺术家,并从事着最具伦理挑战的整形行业,这种双重身份使他像一个新未来主义者,对一切能够提升人们新鲜刺激的事物都有着来者不拒的热情,甚至不惜毁灭人类也要尝试各种花样变化。

2013年,在北京尤伦斯艺术中心施行的《肉身的力量》行为作品中,韩啸开始尝试把自己的身体作为手术化的行为材料,他从自己的后脑勺提取毛囊,亲手将其移植到自己的前额鬓角。从消毒器材到完成作品,从展现空间到现场观众,这不再是一场外科手术,而是透过场景关系证明社会博弈的材料现象。事实证明,非治疗性整形医术的发展,是技术消解自然绝对秩序的有力途径。透过科技手段、肉体材质、交换关系,把生命躯体作为一种社会存在的价值意志。韩啸通过行为化的艺术表现,以科普与喜剧的手段方式去呈现被遮蔽的生活现象。这种真实而严肃的态度完全符合一名医学工作者的行为风格,但作为艺术的图景又是轻松愉悦的,连临床的肉麻、血腥、暴露都变得富有喜剧色彩。

2013年10月29日,韩啸在捷克国家美术馆参加行为艺术节群体活动,韩啸针对自己的鼻梁进行玻尿酸注射,使“山根”提升3毫米,从而规避了相术中“塌鼻梁”的不吉之兆。肉体是不同命运的宿主,生命离不开色相之皮囊,人们千方百计试图通过各种类似于作弊的身体调整方式来改变自己的命数,从贿赂神灵的祈求保佑,再到现代医术的整形整容,均表现出一种社会博弈的魔幻本质。事实上,韩啸早在济南创办韩氏整形医院时便打出“上帝欠你的,韩啸还给你”的口号。整形医生在某种程度上扮演了一个现代巫师的角色,使幸运之神倾斜于被他们动刀过的受术者。《吉》是韩啸再次进行自我材料化的行为作品,他以一种新未来主义者的开放姿态迎接即将降临的一切,不论它们与现有的审美经验、价值体系和伦理习俗有多么的格格不入,哪怕即将面临的是毁灭的到来,他的态度也是欢欣鼓舞的。

2014年5月23日,《谁上我的床》在北京西苑饭店的医疗美容医院进行,整形的手术床不光是韩啸实施手术获得收益的地方,还是他探究社会与存在的实践舞台。人类世界的命运已是确定,人类的使命就是抵抗世界的空虚结果和人生的无聊本质,唯有人与人之间不确定的博弈关系才是生命存在的真正实质。人们愿意花钱做整形手术,为此甘愿冒生命风险和痛苦,它显然是一种自我材料化的高级行为。人的自我价值实现往往离不开物质条件与心理暗示,从传统的“神我合一”或“天人合一”,到现代的“物我合一”,使得生命躯体变得日益物化。韩啸从不掩饰整形是“改变命运”的捷径,特别对于被资本物化的作为“第二性”的女人们,外貌色相不仅关系她们的生活命运,甚至影响到她们自我感受到的存在价值。对此,韩啸与现代主义艺术家大不相同,他显然是位不折不扣的后未来主义者,对商业、艺术、手术,以致一切社会存在事物持有一种游戏化的玩耍心态,认为任何事物的出现必有存在的合理必然性,即便面对一个完全失败的悲剧,他仍旧以积极的游戏态度玩耍下去……

2015年4月4日,《熵》进一步证明了韩啸持有未来主义的哲学立场,面对两个去韩国整形失败的女孩,同样作为整形医生的他也是无能为力,只能借用行为现场的仪式手段还原一个事实——敢与上帝扳手腕的整形术同样存在不确定性的风险。然而,韩啸借助失败的整形案例证明了一个社会混乱的热力学现象,预示着欲望膨胀如同熵增原理一样具有不可逆的单向特征。这意味着一起整形手术既是一单生意也是一个作品,对施术者和受术者都是如此,它们是一种社会运动的守恒关系。衡量一场整形手术绝不只能用简单的“成功”和“失败”来形容,两位女孩因为整形失败所承受的心理痛苦和命运打击难以计量。这时的韩啸跟整形医生的身份毫无关系,即使作为医生,他也是无能为力,在这场活动中他最多只能扮演彻彻底底的心理治疗师,试图通过行为仪式帮助两个不幸女人释放内心的痛苦,并揭示整形术背后的社会动力,即任何冒险的赌兴都充满丰厚回报的诱惑。为了寻觅到通往幸福的捷径,利用身体材料化一把是非常值得的,它完全符合消费主义“玩一把就死”的激情态度。进而言之,对于一个满怀未来主义倾向的医生或艺术家,一起失败的整形手术,不过是一个不很成功的作品而已。同样,女人对自己的身体色相与艺术家对待自己的作品一样没有区别,身体与作品全是他们满足表达需求的材料对象。

2015年5月9日至10日,韩啸一连在威尼斯展开两场个人的行为艺术活动,给外界的印象是,这位艺术家在抢滩威尼斯国际艺术双年展。事实上,2015年的第56届威尼斯国际艺术双年展一如既往地保持着美术馆的展示模式,行为艺术还未纳入筹办范围。5月9日,韩啸在素有威尼斯“生命线”之称的斯拉夫人堤岸码头实施行为作品《整治的仪式》,他把医院的临床手术设备和手术器材置于车水马龙的码头港口,并在现场展开消毒手术,给人造成强烈的突兀感。次日的《浪漫的救赎》是在游轮上展开的行为作品,韩啸邀请现场游客身穿病号衣参与互动,整个行为过程围绕威尼斯岛一圈,利用水城的环境元素营造一种浪漫氛围。这种明显具有休闲化倾向的行为艺术,与当代前卫艺术有些格格不入,它没有批判锋芒、问题意识,它带来的更多的却是日常化和休闲性的愉悦效果。这种行为作品的语言风格,来自当代消费主义商业文化的绝对影响,艺术家和参与者把一次整形手术当作一次休闲放松的度假旅行,对世界、对人生、对艺术,对一切之一切,他们均表现出一种无条件的喜剧态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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